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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天上午8点整,老芳三轮车车把上的电子铃铛会准时“滴滴”响两声——这是当年修表时校闹钟养成的习惯。她踩着满载鸡蛋蔬菜的三轮车出发,回程路过市区小巷巷口的钟表摊前,总会下意识放慢车速靠边,停在摊前呆一阵子。盯着摊上的旧钟表时,手指会不自觉摩挲掌心——那是当年修表磨出的茧。转头瞥见自己送菜的三轮车,又赶紧别过脸——心里仍觉得转行是“选对了”。这习惯不是三天两头,而是持续了太久,久到她自己都记不清开头。尤其近几年开始给企业食堂配送菜蔬后,这潜意识里的举动,早像根须般扎进心里,挥之不去。站在钟表摊前闲聊时,她总忍不住回想当年自己摆钟表摊的往事。
那时她还年轻漂亮,大眼睛、长辫子、圆脸脸,握着手艺修钟表,是不少年轻男人眼里惦记的“小芳”。熟悉的摊前摆着熟悉的手表、闹钟,脑子里满是圆的、方的、大的、小的钟表,国产的、甚至进口的款式都有;耳边总萦绕着“滴答滴答”没完没了的秒针声,还有半点、整点清脆的报时声。一听那“滴答”声,会突然愣神,想起当年方老师总在摊前等修表的模样。
方老师是中学的化学老师,有编制,就是个子矮了点,还戴着副近视眼镜。他是她的老顾客,学校的闹钟、老师的手表、学生的电子表出了故障,都由他送过来修。有时只是换个电子这样简单的事,方老师也特意送来,在摊前多呆上一会儿。看着小芳捏着镊子夹游丝时屏住呼吸的样子,方老师总在这时摘下眼镜擦拭,镜片上还留着粉笔灰的划痕。透过模糊的镜片,看她捏镊子的手指在放大镜下微微颤抖,像极了表芯里震动的游丝——这片刻的朦胧,是他唯一敢直视她的时刻。
这事在校园里悄悄传开,说方老师“恋上”了钟表摊的小芳。那阵子,这股“清流”像化学反应般,在小圈子里漾开一阵微妙的涟漪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“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”是常说的话,老师的收入确实比不上上街卖茶叶蛋的,小芳直白地把这话说给了方老师听。那番话像根刺,深深刺痛了他,也激起了他辞职下海的决心。
方老师下海后先去了家动力源企业,头半年总泡在车间,手上磨出的茧比当年拿粉笔时还厚;后来记不清多少次陪客户看设备、讲产品,蹲在车间里讲三小时物化原理,客户当场拍板签合同——没人知道,他蹲在那儿时,会想起当年在小芳摊前等修表,也是这样蹲了半下午。二三十年过去,他所在的企业靠技术改造、产经融合和市场扩展,打进了新能源市场,配套产品在行业里占了一席之地,不少款成了知名车企的专供。企业上了规模,经济效益如潮水般涌来,他也凭着贡献拿到了公司股份,早不是当年的穷老师,成了实打实的方副总。
近几年,方总家乡大力招商引资,县区主要领导几次上门拜访,邀他回家乡投资。他没辜负这份诚意,以乡贤身份回乡创办实业,还把企业下游的汽摩配产业链放到了家乡的工厂生产。
有一次,方总和当年的教师伙伴聚会后,开车路过菜场地段。有位老师指着菜市场旁弯着腰搬鸡蛋的人说:“她就是你当年追过的小芳,岁月催人老,都成老芳了。”方总让司机放慢车速等几秒,扶眼镜时无名指在镜框上留下指纹,隔着车窗看了一眼才让开车。他略一沉思:“若当年小芳没决绝地拒绝,没说那番难堪的话,或许我还只是个人民教师,也就没有今天这样跨越阶层的日子。”
方总偶尔回家乡企业指导生产时,从没打扰过老芳,也绝口不提青春时的暗恋。数月后,他特意交代公司后勤总管:一是企业食堂的蔬菜和鸡蛋供应,优先采购本地农户的,尤其是老芳摊点的;二是听说配送食材的农户三轮车常出小问题,甚至会爆胎,为了安全也为支农扶农,公司免费给她配一辆食材专用电动车,费用从他个人月考核奖里出,这事还得保密。
凭空掉来的生意已让老芳满心欢喜,企业又给她换了崭新的电动车,是她做梦都没想到的——她总念叨现在还有这么好的企业,暗自庆幸自己转行转得早,才享到了这样的日子。
自从给企业配送食材,老芳把菜场的门店交给儿媳经营,每天用电车送菜了,送完货回程,雷打不动要到巷口的钟表摊前跟老师傅聊几句。让她不解的是,如今的钟表摊明明没什么生意,老师傅却依然每天准时出摊、准时收摊。她问老师傅为何还守着,老师傅说:“这摊就像儿子,陪了四十多年,成了习惯,改不了。”老芳没接话,师傅拿起一块修了一半的旧手表,笑着又说:“你看这表,走得慢,但准头在;人啊,有时候慢点儿,在一个点呆着,心里反倒清楚。”
老芳听完没作声,开电车时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,想看看现在几点。食指在手机屏上悬停片刻,终究没点亮屏幕。巷口的风送来熟悉的“滴答”声,后视镜里,老师傅的白发在表柜玻璃上泛着光。电车仪表盘的电子钟跳成11:30——正是当年她中午收摊的时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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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
朱江飞,浙江省台州市作协会员,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,有多篇散文和小小说获全国征文奖。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,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,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,请点击举报。